冒险造成焦虑,不冒险却失去自己。
焦虑是有作用的。它的作用最初在保护穴居人,使免于野兽与野蛮邻人的侵扰。今日,焦虑的情境已大不相同——我们害怕在竞争中失败、感到不被需要、孤立无援、浪迹天涯。但是,焦虑的作用仍在保护我们免于带来相同威胁的危险:我们的实存,或我们所认同的实存价值。除非我们以冷漠或麻痹自己的感性与想象力为代价,否则这种生命中的正常焦虑是无法避免的。
焦虑所以无所不在,正因为我们察觉到人类是随时要直接面对非存有的存有。非存有是那摧毁存有之物,如死亡、严重疾病、人与人之间的敌意,以及会毁灭我们心理根底的剧变。不论如何,当一个人面对某种破坏其实存或他所认同之价值时,便会有焦虑的反应。
焦虑无法避免,却可以降低。焦虑的管理问题是将它降低到正常的水准,并利用这种正常的焦虑作为增加我们觉察、警戒和生存热情的刺激。
另一种表达方式是,焦虑是个人人格或人际关系出了问题的警示信号。焦虑可以被视为解决该问题的内在渴求。当然,问题可能千变万化。它可能是我们与雇主之间的误会,或是朋友与情侣之间的间隙,这通常靠着双方的真诚沟通便可解决。对此苏利文创新地说:开放沟通可以出人意外地解决许多问题情境。布莱克下面的诗句谈到愤怒,不过也可能是指焦虑:
我和我的敌人生气,
我藏住愤怒,愤怒却兀自增长。
我和我的朋友生气,
我说出愤怒,愤怒却停止了。
或者可能是我们的某些期望出了问题,它们在当前的发展阶段事实上无法达成。孩子不安所带来的焦虑,往往只有在他能力成熟后才能解决。此时,焦虑至少可以被当成冒险去经验展现在年轻人面前的崭新可能性。或者问题只能被坦然接受为生命本然的一部分。
倒如某位幽默家说过:“死亡——是我们都深受折磨的病态。”或者焦虑会因为我们对人类生命限制的觉察而引发这些限制,包括:人类的智慧、活力、无可避免的孤独以及其他受造物的属性。在这些后面提到的案例中,焦虑的形式可能是强烈程度不同的惧怖。这些情境的强度当然各有不同:惧怖可能只是不安的暗流,或是想象另一场氢弹战争的爆发,或对自己逐步逼近的死亡的遐想。
在这些焦虑情境中,我们感到不对劲的地方可能只是人类宿命的部分面向,却也是我们都必须坦然接受的人类处境。加缪的论文《西西弗斯》便是在诠释人类命中注定不可避免的局限。就这个意义而言,与焦虑相处的建设性方法便是学习与之共处,或是借用克尔恺郭尔的话来说,要以焦虑为“师”来接纳它,以便学习面对人类的宿命。帕斯卡对此做出最优美的诠释:人只是一枝芦苇,大自然中最脆弱的芦苇,但是他是一枝会思考的芦苇。整个宇宙为了要灭绝他而武装起来是没有必要的:一股蒸气、一滴水,就足以杀死他。但是如果宇宙真摧毁了他,人类还是比宰杀他的宇宙更崇高,因为他知道自己死了,也知道宇宙相对于他的优势;关于这一点,宇宙却一无所知。(帕斯卡,《沉思录》)。
面对这些局限可以启发我们的艺术创作,就好像它启发原始人从微弱的火花中捡起一段木炭,在所居住的洞穴墙上画下迷人的野牛和麋鹿一样。诗歌、戏剧、科学以及人类文明的其他表现,部分都是因为我们认识到自身的限制而产生的。这种赋予生命形式的渴望,就来自人类对死亡的焦虑。就是焦虑使得我们创造和赋予生命想象力的需求,变得敏锐异常。
我们的日常行为多半是为了降低或减缓焦虑,许多人知道这一点时都非常吃惊。杂志与电视广告所呈现的都是群众想要相信自己和生活的样貌,它们一成不变地秀出信心十足、堆满笑容的人,好像这个世界没有一点愁苦,或者更精确地说,只要他们购买特定广告商品,就可以无忧无虑了。我们甚至不用诉诸下列愚蠢案例,就可以说明人类减缓焦虑的日常生活行为:我们会刻意走在人行道的另一边,以避免碰到会打击我们自尊的人。人们以各种细致的方式谈话、开玩笑和互相争辩,这在在证明人类有建立安全感的需要;方法便是确定自己能掌控情势,避免可能会制造焦虑的情境。梭罗认为多数人生活在无声的绝望处境下,但是它大体上被西方文化接受的减缓焦虑方式遮盖了。
如此回避焦虑的正是许多所谓“正常”行为的目的,只有极端的强制形式才会被认为是“神经性的”。“苦中作乐幽默”在焦虑的时候特别会涌现;就像所有的幽默一样,它使人们与威胁保持一段舒适的距离。人类虽然往往不愿公开承认说,“我们的笑是为了不要哭”,但这就是他们的感觉。军队和战场上随时开玩笑的现象,便是以幽默克服焦虑的实例。公众演说家演讲时会以笑话开场,因为他很清楚笑话可以释放站在讲台上与听众对峙所形成的紧张,这种张力若没有释放,反而会使得听众在焦虑的刺激下,抗拒他要沟通的讯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