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选自王学富博士作品,并获得南京直面心理咨询研究所授权。
做为一个心理咨询师,我最知道来访者是怎样从心理咨询中得益;做为一个父亲,我也最期待我自己的孩子能够从心理咨询得益。
一般来说,人们来找我做心理咨询,实在是出于万般无奈。在来之前,他们矛盾了许久,怕花钱,花时间,更怕别人怎么看他们,也怀疑心理咨询是不是能够真正帮助他们。而人们不知道,当我跟来访的年轻人谈话时,我真巴不得我的儿子、女儿能够在现场看见、听到。我时而会感到遗憾,因为在面谈中有那么奇妙而宝贵的资源不断流向我的来访者,而我的儿子、女儿却不能得到。我无法为我的孩子做心理咨询,因为我是他们的父亲,这里会涉及一个双重身份的问题。
说到这里,许多人都会以为心理咨询是“治病”的,有心理问题的人才需要它。这话说来,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也不知其三,其四啊。是的,从最外层的动机来看,许多来寻求帮助的人,是因为面对心理、情绪的困扰,但仅仅采用药物或方法帮助他们抑制情绪或消除症状的治疗其实不是真正的心理治疗,当然也不是心理咨询。在我的理解里,心理咨询与心理治疗并没有什么实质的区别,这个工作的表面是处理症状或障碍,但其本质是帮助人成长,经历疗伤,获得觉察,走向成熟,更充分地发挥生命潜能,成为独特的自己。人生不只是要适应得好,更是要发展得好。从发展的意义来看,每个人都需要心理咨询,包括心理咨询师本人。即使从疗愈的角度来看,每个人皆有创伤,皆有阻碍,如果能够通过心理咨询让自己得到更有深度而系统的分析,更了解自身的优势与阻碍,活得更明白,活得更好,这谁不需要呢?
一般人还有一个误解,也是“只知其一而不知其二”的误解。他们以为,来寻求心理咨询的人,是不行的人。其实,他们并不是不行的人,而是很行的人,在自身条件和生活条件都比一般人更好,只是在他们生命中有这样一个时期,他们因为有更高的要求,太害怕自己不够好,做不到最好,反而觉得自己不行。而他们觉得自己不行,背后的根由颇深。他们来寻求帮助,咨询师就会跟他们一起探索、了解和处理问题背后的原因。经历心理咨询,他们对自己,对他人,对世界就会有新的理解。因为有了觉察,他们变得更加自由。他们后来就过上了更好的生活,其中有许多人成为人类中最优秀的分子。他们中间也有人意识到,原来心理咨询是让他们变得更加优秀的资源或途径。心理咨询室里所发生的简直是一场伟大的相遇。
我这里举几个大家耳熟能详的例子:
安娜·O遇见了弗洛伊德,她从一个歇斯底里症患者变成了德国历史上一为投身于社会活动的伟大女性。德国政府还以她的头像专门制作一枚邮票,以纪念她的贡献。
德国伟大作家(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赫尔曼·黑塞在荣格那里接受了十年的心理分析。
伟大的物理学家泡利也曾经历荣格的分析,两个人在物理学与心理学领域的高层面对话代表着许多人无法企及的思想高度。
日本作家村上春树跟河合隼雄经历的谈话成为一本著作:《村上春树去见河合隼雄》。
而在我过去二十年的心理学工作中,有许多人来跟我谈话,他们走出人生中一段最困惑艰难的路,过上更好的生活,成为更好的自己。不久的将来,他们中间也会有一批人会成为各个领域中为人类做出贡献的人。只是,在大多数情况下,世界并不知道他们曾经暗自来跟我工作过,接受过我的直面分析。我的心理咨询工作便是一种暗中的培育,即使来访者有了生命的成果,别人也不知其根源。在我的来访者中有许多人,他们因为过去遭受的压抑和创伤,本来可能走向一条症状的路,却转而走上一条觉察的,创造的,自我实现的路。
我时常也会羡慕我的来访者,他们在很年轻的时候,因为机缘巧合遇到了我,而我在年轻的时候,就没有这般幸运,没能遇到现在的自己,就要冒险走一条充满痛苦与挣扎的路,我能走到现在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心理咨询本来就是这样一个隐秘的渠道,它在那里,许多人根本就不知道。一个人在不确定的人生中有了某种看上去是“不幸”的经历而找到心理咨询,又幸运地遇上一个好的咨询师,这时他就把人生中的一场“不幸”变成了人生中不可多得的,许多人也不会想到、更不会遇到的幸运。这也如同那个自称是耶稣基督的精神病人,他人生中有一天竟然遇见艾里克森(Milton Erickson),而他可能受到他自己并不知道的命运的推动走向前去跟艾里克森打一个招呼,自我介绍说:我是耶稣基督。也便是从那一刻开始,他命运的改变就在发生了——他以自己破碎的生命中的某一个片段接通了一位伟大疗愈者的生命。经历了一系列的疗愈,他最终找到了自己在现实中的角色。在此之前,他只是把自己嫁接到一个伟大人物(耶稣基督)身上,让自己在臆想中过虚幻的,自我安慰的生活。但在他跟艾里克森相遇的那一刻,他与自己本不可知的命运撞了个满怀。
但我的工作中,有时候也感到很可惜,有一些年龄太小的孩子,他们在读初中或高中,他们被父母带来时,还处在一种青春早期的懵懂与冲动之中,并不知道就在此时此刻,就在他们成长的路边潜隐着一种命运的玄机。他们可能会走一条充满痛苦与挣扎的自毁之路,也可能会在心理咨询的帮助下开始探索自己,让自己经历探索与觉察,最终选择走上一条成长与实现的路。但他们大多还不明白,虽然他们天资很高,心智却不够成熟。在过去他们被父母保护太多,代劳太多,被太慈柔的父母的心肠软化了,同时又被强求学习,限制了人际交往的经验。他们自幼聪明,被人赞赏,后来一直沉湎于“我很聪明”的心态里,总在找某一个亮点去标新立异,但又太在乎别人的看法,太想得到赞赏,害怕受到负评,自我就变得幼弱,装好,不敢真实,也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他们有目标(别人给的),却没有理想(自身产生的),因此也没有真正的动力。
在孩子的背后是他们的父母,我也需要跟他们的父母工作。他们的父母身上携带的旧文化很厚重,没有经历更新,有很多的遮蔽,固守,封闭,还有过强的比较心,骄傲与焦虑,而他们携带的这些文化限制了孩子的成长,但他们没有意识到。他们的家庭文化需要更新,要从一种给孩子造成压抑和阻碍的文化转化成一种资源丰盈的,流动的,培育的文化。这样的父母,看到孩子的麻烦,他们很焦急,却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怎么办。他们很想让孩子改变,却不知道自己更需要改变。他们拼命挣钱,说是为了孩子,却不肯参与孩子的成长,也不肯参与这场可以帮助他们孩子成长的心理咨询。他们不知道,这是他们孩子的机会,也是他们自己的机会。如果孩子的问题继续下去,他们将会有一个不堪的晚年。父母中间有的意识到了,但也有人不明白,也不肯让自己变得明白。他们虽是成人,他们孩子都明白了,他们自己却不明白。
我是一个咨询师,也是一个父亲。最近有一件事情发生,这件事对许多父母来说,肯定会引起焦虑,对我与孙闻却十分高兴:有一天视频聊天,我们的儿子竟对我们说:想让爸爸给我在美国介绍一位心理学家,我想去跟他谈话。儿子还特意交待说,不要介绍生物、大脑取向的咨询师,而要介绍一位存在取向的咨询师。我感到高兴是因为,我的儿子竟然也要去寻找这样一条特别的方式去获得人生一种特别的资源。我所期待的是,这位美国咨询师虽然不是他的父亲,却是一位跟他父亲一样优秀的咨询师。
我又想到我的女儿。很快她就要从加拿大回国了。我会问问她,是否愿意每周来跟我谈一次话,就像弗洛伊德的女儿安娜也曾接受弗洛伊德的分析那样。
许多年来,我一直为许多人的孩子提供心理咨询,我也一直期待我的孩子也能通过心理咨询充分得益。我也会对他们说,这个途径会为你们提供最宝贵的人生资源,切切珍惜。既然欧文·亚隆都接受过大量的心理咨询,为什么我不能?为什么我的孩子不能?